01李睿珺导演的电影都聚焦同一主题,即一种固有的生活方式的消亡。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讲的是一位做棺材生意的老木匠,不愿死后被火葬,于是选在一个安详的午后,将自己活埋。
而活埋他的人,正是他的后代血脉(小孙子)。
那一幕,有一丝荒诞、许多悲凉,但也足够体面,预示着一种传统正在有尊严地落幕。
与《告》的“以死谢幕”刚好相反,《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以一场死亡拉开序幕的。
片中的两兄弟在爷爷突然离世后,踏上一段回家的路程。
父亲告诉他们,只要沿着河流走,就能找到家,因为家就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然而,经过五百公里的跋涉,穿过茫茫草原,他们最终在一群淘金人的队伍里,见到了父亲。
如果说《告》讲述的是“旧的都已逝去”,那么《家》则在讲述“新的又在哪里?
”两兄弟面对淘金的人群与远方烟囱冒出的熊熊白烟,陷入了茫然。
他们向往的家,已无迹可寻;他们自荒芜出发,千里迢迢,到达的却是另一片荒芜。
导演李睿珺曾说,《家》的乡愁实际上是在一个文化不能传承的情况下,我们失去了自己心里水草丰茂的地方。
与两部前作比,《隐入尘烟》更进一步。
它讲的是新时代已不可阻挡地到来了,那些仍然眷恋土地、跟不上节奏的人,只得被淘汰。
但是,同样是拍摄被时代落下的人,贾樟柯显然更关注商业社会对人情社会的碾压,而李睿珺更在意城乡之间的落差。
所以《隐入尘烟》注定是一部亲近土地的电影。
它以近乎纪录片的方式,呈现劳作的过程、一年四季的变换,以及人与土地休戚与共的亲密关系。
在事无巨细的白描中,你感到一种旷然的美,一种生命不朽的律动。
然后导演告诉你,这样的美,即将被撕碎。
《隐入尘烟》的拍摄经历了真实四季, 气候变幻与相应的生活劳作都被踏实地还原在电影里。
02不可否认,《隐入尘烟》的美带有厚厚的滤镜。
那是怀旧的滤镜,也是悲悯的滤镜。
片中两个底层人老四和贵英,他们之间的爱情,美得近乎一场奢梦。
我不想用“不真实”这样的字眼来定义这场爱情,但至少,与通常想象大为不同。
在现实中,在那样萧索的环境里,底层互害是更为常见的景象。
而当一个男人用绳子绑住女人的手臂时,大概率也不是为保护她,而是出于其他目的。
但很显然,导演并不想如此绝望地讲述这个故事。
于是,他创造了这段爱情。
某种程度上,这段爱情之所以珍贵,恰恰在于它是如此脆弱。
老四是个老光棍,行动力渐弱;贵英身患疾病,无法生育。
在农村的价值体系里,劳作和生育本是衡量两性价值的尺度。
那么很显然,在这条价值链中,老四已接近了末端,而贵英就身处末端。
他们都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人,但命运使然,他们遇见了彼此。
而成就这段爱情的决定性时刻,并不是家人的撮合,而是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贵英看见老四因为驴子被打骂而心疼。
那一刻,她从心底认可了这个人,因为在慕强欺弱已成为惯性的社会里,只有他对更弱者有一份体谅。
而这份体谅,让贵英可以存身。
村民眼里,他们像能配对的两个牲口,而导演为他们设计了作为人的心动瞬间。
03应该说,这段爱情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只有彼此。
影片的前十五分钟,老四和贵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虽然时常位于画面中心,却始终处于失语状态。
另一面,则是导演不断通过画外音介入的方式,对两位主角呼来唤去,“老四,你还不快出来”,“贵英,你出去一下”……这两个底层人只有听命的份儿,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而所谓“相亲”,也不过是两个家庭合谋的“抛弃”而已。
刚“在一起”时两人疏离、沉默,爱情不是被安排就可以产生的。
可随着时间推移,爱情渐渐在陪伴中萌生。
当老四验出熊猫血,在众人威逼之下,要给村里的地主献血时,一旁的贵英暗暗反抗着:“俺们不去。
”因为她知道,她是老四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这句话,也是贵英在影片中说的第一句话。
而老四对贵英的好,也体现在类似的地方。
贵英因旧疾落下尿失禁的毛病,老四去镇上,给她买了件长风衣,不止为保暖,更为遮丑,免得贵英再被村里人笑话。
在不停沦落的生命里,他们成了彼此的最后一点温暖,也是仅剩的一根稻草。
他们只有紧紧抓住对方,就像根茎死死抓住泥土,才不至于枯萎。
从此被遗弃的两个人有了爱情,也有了尊严。
04可是,幸福的窗口期转瞬即逝。
仿佛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就不该存在一般,当一切都在平静中升温时,老天站出来,弥补了它的疏忽。
一方面,我们看到,是村里最先富起来的那群人,那些资本的持有者,不断剥夺着底层农民本就不多的剩余价值。
老四被拉去一次次抽血,村里的房子被一座座推倒,土地的生命力在不断枯竭,农民的生存空间在一寸寸丧失。
这已是极为直白的控诉,无须多言。
老四与贵英在风暴中建起的小屋,最终隐没于时代的“风暴”。
但另一方面,导演并没有止步于此。
这也是这部电影最触动我的一点。
影片实际并没有落脚于阶层批判,或是满足于展现一种旧秩序的消亡和新秩序的霸道,而是轻盈地跳开这些世俗的命题,落在一个更为超脱的维度上。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贵英之死。
若导演就是想要批判,那么更直接的做法,应该是让贵英死在资本家的某种行为上。
比如,村里的暴发户瞒着贵英,又把老四拖去抽血,贵英情急之下出了意外。
这就把矛头明确指向了批判的对象。
但很显然,导演并不想如此。
他安排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死亡,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老四正在田里掰玉米,贵英在送饭路上不慎跌入沟渠,溺死了。
那个死亡镜头短暂到观众根本来不及反应,它呈现的是一种比日常困境更为永恒、也更为强悍的命运,叫做无常。
再无人守望干活的老四归家,他的背后也再无人看顾生活的另一边。
05所以《隐入尘烟》一方面在讲述一段沉默的乡村爱情故事,一方面又在呈现资本家如何榨干农民最后一滴血,但它最终绕过了这些世俗的情与恨,到达另一种飞升。
它关于一个小人物如何接受无常的命运,如何坦然死去,或曰寂灭。
老四名叫马有铁,排行第四的他,只配分到“铁”。
但他似乎天生就有一颗无差别心,不仅善待残疾的贵英,善待驴子、燕子、小鸡,更善待那些无生命之物,如麦子、稻米,乃至于那张红红的喜字。
每次搬家,他都小心翼翼地摘下它,叠好,如对待一个脆弱的生命。
他的所有经验都来自土地,见惯了春去秋来、生生不息的他,自然比常人多一分泰然。
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的麦子就是要化作泥土、肥料,滋养其他的麦子”,以及“麦子的命,麦子自己决定不了”。
这些从土地中汲取的智慧,也在灌溉他的心智。
李睿珺导演想借此阐述农村的生命哲学:当四季轮转或镰刀来临时,麦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来自大地的力量可以让死亡变成生命的轮回。
贵英死后,他已了无牵挂。
于是他斩断尘缘,该还的还,该了的了,然后选在一个同样平静的午后,在亲手垒成的房子里,静静死去。
那一刻,他手中握着“草编的驴子”。
正应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即是祭祀用的草扎的狗。
关于这句话,一般理解是在控诉天地不仁慈,把万物玩弄于股掌。
但其实“仁”的意思是“有差别的爱”,那么“天地不仁”则是在说,在天地眼中,世间万物是平等的,都如刍狗一般,并无差别。
生生灭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是,老四自导自演的死,瞬间具有了宗教般的仪式感。
原来,他并不是郁郁而终,而是看破无常后的坦然赴死。
(【作者按】片尾以你懂的字幕方式交代了老四后来的生活,但更符合导演原意的表达是老四在贵英死后,选择自杀身亡。
)
正应了有铁的名字,他有铁一般的力量与刚强,当活着的意义消散时他定会选择追随贵英而去。
也正因如此,影片的最后一幕,有了别样的意味。
可以说,那是极为凄凉的一幕,一边是推土机掀翻了老四和贵英的房子,一边是富二代开着宝马,又来接老四去抽血。
而老四就死在这两种压迫的缝隙里。
但从另一个层面看,如果老四的死是一种超脱的话,那么眼前的画面,将变得极为可笑。
它在诉说一种毫无必要的执着。
因为终有一天,他们都要“隐入尘烟”。
无论是钢铁怪兽般的推土机,还是象征身份地位的宝马,抑或是,坐在上面耀武扬威的人们。
种在地里的麦子不能再离开;房子空了但燕子仍年年回来,两件事一样是超越眼前一切变化的存在。
06从这个意义上讲,《隐入尘烟》不仅展示生活的苦与乐,更袒露了比苦乐都要持久得多的暗暗的宿命。
它是人与土地的长诗,是喧哗与失语的交响,也是永恒与一瞬的对峙。
《隐入尘烟》年初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成为近三年唯一入围欧洲三大的内地影片。
不可否认,导演李睿珺在《隐入尘烟》暗藏了很大的野心。
他对于爱情,对于人与土地的关系,对于乡村生态如何被城市文明蚕食,对于宿命,都有着强烈的表达欲。
但把如此截然不同的内容放在一起,又难免会产生排异反应。
这也部分造成了影片在温暖、悲凉、残酷等不同情绪间来回摇摆,表达上并不坚定、纯粹的问题。
毕竟,无论抓住哪条线,深入并一以贯之,都可能产生杰作。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给予这部电影充分的肯定。
毕竟,在当下的大银幕上能够看到如此踏实、笨拙,又如此诚挚的作品,已实属不易。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枪稿Z」原文标题:今年最佳国产片?
它配吗?
作者/子戈、编辑/子戈、排版/青柠
属于那片土地上的、鲜少进入观众视野的普通农民的爱情生活。
/《隐入尘烟》剧照《隐入尘烟》上映后,我注意到对这部电影最大的批评是:它不真实。
但与此同时对它最多的褒奖也是:它很真实。
于是有趣的评论现象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
有些人觉得这部电影如实反映了西北乡村的生存样貌,电影对于农民的刻画都相当精准,但也有批评者认为《隐入尘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美化了乡村和农民,它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中失去了对于乡村的批判性,使之成为一片玫瑰色的滤镜、一出诗意的对于乡土社会的怀旧,而不具备真正现实主义维度上的冷峻色彩。
这样两种讨论都有它的合理性,但都走向了一种极端。
首先我认同电影对于农民,尤其是对于男性农民的刻画是缺少一些批判力的。
但问题并不在于老四这个形象不真实,而是在于李睿珺的美学体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往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向走,它走的是写实基础上诗意与感伤并存的风格,你会注意到电影构建了一个非常工整的美学体系,所有人物其实都围绕这个美学体系运转,如果这部电影突然出现一个阿Q或赵本山你会觉得违和,但如果出现一个福贵这样的人物,余华小说《活着》那样的,就不会显得突兀,这就是一部电影的美学体系和它所能承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当李睿珺选择了这个美学体系的时候,它就不可避免拒绝了一些东西,这才是部分批评家对其失望的根源所在,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视角。
本文首发于“北青艺评”,公众号贴出修改版《隐入尘烟》:爱情神话、乡村失语者与「又苦又善良」的叙事局限《隐入尘烟》的主角是一对村庄里的失语者。
一位是患有疾病、身体残疾的贵英,一位是勤劳能干但在村子里没什么地位的光棍有铁(老四)。
这部电影仿佛平铺直叙地拍摄了他们生活的切面:被嫌弃、被误解,又携手陪伴彼此,在种麦子、孵小鸡、盖房子等一件件事情中,品味到一嘴生活的甘甜。
它是一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爱情故事,但另一层面,它又是一个悲凉到令人难受的故事。
与土地伴随的农民,一生无法离开土地。
当他有机会搬到新的房屋,他脱口而出的问题是:驴怎么办?
小猪、小鸡由谁来养?
种了麦子的土地又怎么办?
这是一个人用了全部力气适应农耕秩序的故事,但他面对的又是一个农耕秩序走向瓦解的年代,而他已经中年,很难再学习城里人的活法,此种人生悲凉,令我想到世纪末下岗潮的国企工人,老四所面对的尴尬,并不只是农民才会有的尴尬,它是一种人与时代浪潮错位下的悲凉。
看这部电影,需要摒弃一些偏见。
比如:两个人为何经常沉默;老四为什么不拒绝献血的要求;贵英与老四为何对苦难选择默默的承受。
如果在接受大学教育、成长于城市的观众看来,这种默默承受似乎是不能理解的,是软弱的应当被批判的,但是不要忘记,当我们真正说尊重一个人,首先要看到的就是人的局限,人在环境中沉浮日久不可能轻易改变的习惯。
所以,当一个创作者认真观察一个人和他的生活,恰恰是因为真实,他才不能把人物变成纯粹正确的道德样板。
老四缺乏社交、朋友不多,他的生活经验由下地干活和保护贵英组成,他不可能像城市知识分子那样说话。
贵英患有疾病,从小承受苦难,很少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她可能对自己的遭遇有一种本能般的敏感,但她的生长环境、她的语言系统,决定她不可能像张爱玲、像丁玲那样表达出来,她就是贵英,如果我们真的尊重她,首先不妨尊重生长环境呈现在她身上的种种无奈。
《隐入尘烟》的叙事有商榷之处,这一点我会在后文着重提到,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导演李睿珺对于此作的耐心、精细也值得被看见。
在发表于《人物》杂志的讲述里,他自述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他花了一年创作剧本,再用十个月去拍摄。
拍摄前,他做了严密的计划,所有的拍摄都是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而来,例如“麦子是几月份种,树是几月份发芽,候鸟是几月份来,蝌蚪是几月份出现”,这些导演都做了细致的整理,电影中有一处细节:“贵英在地里一铲,不小心铲掉麦苗,那个麦苗带着谷壳,带着麦粒的形状,下面长着根须。
”这个细节在观众看来平平常常,对于拍摄来说却要把日期捉得很细,要准确地拍出那个镜头,那样的麦苗模样,唯有把握住麦子从抽了麦穗到变黄之间的那段时间。
类似的细节,李睿珺都记在剧本里,他是用一个写实主义的思路在构建电影,先用写实营造氛围,令观众感到自然,再在这个氛围里营造诗意,可以是浪漫,可以是伤感,但不能脱离现实,或可概括为“诗意现实主义”。
老四所面对的尴尬是一种人与时代浪潮错位下的悲凉。
这部电影的表演之所以那么“真”,是因为除了女主演海清之外,其他演员大部分也是村里本来的人,他们就是从小在花墙子村长大的。
比如:“演老四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小姨父;运输粮食的老板是他的哥哥;组织大家来开会、献熊猫血的村长是李睿珺的父亲;演贵英嫂子、提醒她去撒尿的,那是他的母亲。
电影一开始,喊老四说“你赶紧来啊,穿上你哥的衣服相亲”,那其实是李睿珺的小姨,老四生活中的妻子。
”即便是“外来演员”海清,她为了精准地呈现贵英的状态,也在李睿珺的小姨父家住了10个月,期间挨家挨户拜访村里住户,学习给羊接生、砌墙、扒拉衣服、西北农村女人的说话方式等。
影片中,贵英的抖动是借鉴了村子里教她编竹子的大爷;贵英的腿是借鉴了村口小卖部姐姐的妈妈;贵英结婚时穿的红棉袄,是海清在斜对门姐姐家的蛇皮口袋里找出来的。
电影中浓墨重彩呈现的“去湿地采土方,盖房子”,这个情节也源自于导演在张掖本土的生活经验。
张掖花墙子村在黑河边,河西走廊的灌溉水源使这里拥有大片湿地,当地农民会去那些湿地采土方,砌墙,因为这些淤泥聚集的土方很细腻,“最上面的一定带草、杂草啊、野花啊什么的,用这样的土方去砌墙,那个墙就花里胡哨的,所以叫花墙子”(引自李睿珺自述)。
《隐入尘烟》很细腻地呈现了老四造房子的过程,片中有大量这样扎实、本分、源于生活经验的东西。
这种沉稳使得本片流淌着一种“日光流年”般的质感,它在今天很难得,因为今天越来越少人愿意花上一两年雕琢一个乡村故事,愿意为了两个失语的人不被注意的爱情,投入到一段可能不会有任何回报的努力。
电影是否美化了农民《隐入尘烟》上映后,我注意到对这部电影最大的批评是:它不真实。
但与此同时对它最多的褒奖也是:它很真实。
于是有趣的评论现象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
有些人觉得这部电影如实反映了西北乡村的生存样貌,电影对于农民的刻画都相当精准,但也有批评者认为《隐入尘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美化了乡村和农民,它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中失去了对于乡村的批判性,使之成为一片玫瑰色的滤镜、一出诗意的对于乡土社会的怀旧,而不具备真正现实主义维度上的冷峻色彩。
这样两种讨论都有它的合理性,但都走向了一种极端。
首先我认同电影对于农民,尤其是对于男性农民的刻画是缺少一些批判力的。
但问题并不在于老四这个形象不真实,而是在于李睿珺的美学体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往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向走,它走的是写实基础上诗意与感伤并存的风格,你会注意到电影构建了一个非常工整的美学体系,所有人物其实都围绕这个美学体系运转,如果这部电影突然出现一个阿Q或赵本山你会觉得违和,但如果出现一个福贵这样的人物,余华小说《活着》那样的,就不会显得突兀,这就是一部电影的美学体系和它所能承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当李睿珺选择了这个美学体系的时候,它就不可避免拒绝了一些东西,这才是部分批评家对其失望的根源所在,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视角。
但进一步说,一部电影有它的精神局限,是不是就意味着要对这部电影进行否定呢?
它考验着批评家对于艺术作品的批评尺度问题。
《隐入尘烟》在对于乡土社会的批评深度、对于人性的勘探上显然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但要说它对于乡土社会毫无反思,或许也是一种误解。
乡土社会的噪音、对于残疾女性的恶意、对于女性更严苛的道德评价和生育期待,其实都存在于这部电影里。
《隐入尘烟》几次呈现出乡民们议论老四与贵英的镜头,但那些议论并不善良,相反会让我感受到一丝寒冷与漠然。
在乡民们眼中,贵英看起来是一个无用的女人,哪怕实际上贵英也跟老四一起干活、操持家务、为老四提供了许多情感上的慰藉,贵英在乡民们的眼中依然是无用的、被老四拯救的。
为什么?
电影拍到的,但没有点透的一点是——这是因为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评价体系里,对于女性最重要的两个评价基础就是生育和对于宗族社会的利用价值,而这两点贵英都没有,贵英既无生育能力,相貌也不出众,没有过人的知识才学,对于宗族社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利用价值,这样的女人自然会成为内化宗族社会观念的村民眼中的“无用之人”。
这使我想起了陈忠实的《白鹿原》。
在《白鹿原》中生育被认为是重要的一件事。
中国古代饥荒、战乱、瘟疫频发,宗族里的父辈为了延续自己的香火,就会把生育作为人生大事,并把这种观念灌输给子一代。
在这种父辈之间的婚配嫁娶中,女性丧失了对自我婚姻之事的决定权,《白鹿原》里有不少情节,关于父辈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大户人家,儿女性的个人意志被淹没。
比如冷先生把自己的女儿许给鹿家长子,没有过问女儿,而是凭着“为女儿好”的幌子,蛮横地决定女儿的命运。
这种以“为你好”之名牺牲个体自由意志的行为,恰恰是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日常暴力,是在一种温情脉脉、顾全大局的话语下,对弱小者的裁决与牺牲。
《白鹿原》中有许多细节,表现出了在父权视野下女性的身体是如何与性与生育所紧紧绑定,那就是书中对于女性乳房和臀部近乎痴迷的描述。
仙草和白嘉轩行房时,书中道:“他鼓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
”仙草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陈忠实写她“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田小娥与黑娃结合时,叙事者浓墨重彩描绘的同样是乳房。
在父权制氛围下培养的男性书写里,乳房与臀部历来是作家们津津乐道的存在,在这种对乳房和臀部的迷恋中,隐藏的是对于女性身体的性欲化和对于繁衍的想象。
在主流男性的想象中,乳房丰满、臀部浑圆所投射的,是男性对于这类女人“好生养”的印象。
因此,男性书写中泛滥的乳房话语,折射的是父权对于性与繁衍的渴望,是将女性投射为欲望的物品,而女性在性爱与生育之外广阔的成分,在这种物化书写中消失无踪。
暧昧的是,父权制渴望女性身体的滋养,却又恐惧着女性超越其控制的欲望,他们害怕女性的个性、女性的欲望,成为焚烧乃至僭越他们权力秩序的火焰。
《隐入尘烟》马有铁与曹贵英。
又苦又善良相比起《白鹿原》,《隐入尘烟》的难得之处恰恰在于它让贵英成了主角,让老四和贵英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建立在迎合宗族社会的价值体系上。
老四与贵英的珍贵之处基于他们相似的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麦芽、麦粒、燕子、雏鸡、驴等自然之物的敏感和怜惜。
他们在脆弱的麦芽中看见自己,又在自己建造房屋的过程中找到具体的美好。
这不是一种乌托邦的叙事,而是两个没有办法的人在艰难生命中的互相守护。
李睿珺想拍他看到的甘肃农村,那是他朝夕相处的故乡的模样,影片中老四在干农活时对于曹贵英的抱怨、同村女性因为曹贵英的身体问题而流露出的嫌弃、乡土社会内部的算计、扯闲话的乡亲们流露出的保守观念等,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于乡土社会真实性的看见,他在塑造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妇时,并没有避讳他们身上不完美的地方,因为那是环境赋予他们的,是他们一生无法洗刷的存在,但他们内心依然有善,他们仍会凭着纯粹的爱、关怀、善心与不忍,去做那在压抑生活中使人看到光明的事。
这就是老四与贵英的可贵,他们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生活的努力。
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是《隐入尘烟》中最动人的部分。
衔泥筑巢、用电灯照射孵化小鸡、雨夜出门,抢救盖房的土坯……片中老四与贵英的对话简短而含蓄,淳朴而真挚的情愫却流淌在具体的生活细节里,当电灯穿过纸箱的洞眼,灯光如花朵般洒在墙上,老四摇晃纸箱,让灯光洒在贵英的面庞上,这是属于他们的浪漫。
他们其实在互相拯救彼此,让彼此单薄残酷的生活多了一丝值得留恋的理由。
影片中有一幕简短而动人的对话:老四进城拉东西,归来时,贵英提着手电筒在村头等候,她怕水凉了,把瓶子包裹在胸口衣服里。
老四说天冷,怪她何必在此久等,贵英说:“水冷了三次。
热一回(你)没回来,热一回(你)没回来。
”老四接过热水瓶,又握住贵英的手,给她取暖。
在麦秸堆旁,老四用麦粒在贵英手背上印下一朵梅花。
贵英用草杆编织一个小毛驴给了老四。
影片结尾,草叶小毛驴还在老四的手上,可毛驴身上的枝叶已经枯黄。
影片中这些小小的细节,增添了生活感,也让人被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所打动。
但这不是乌托邦式的爱情,影片没有过度美化两人的关系,当老四让贵英帮忙把麦捆子叉上车,贵英因为身体原因屡次失败时,老四也会责备贵英,甚至说出骂人的话语。
从山沟沟里长大产生的积习,不可避免令他沾染一些乡土社会观念的局限,但他源自于内心善良的关怀与尊重,使他与贵英的关系不是一个单纯的男性拯救女性的故事,他们其实在互相拯救彼此,让彼此单薄残酷的生活多了一丝值得留恋的理由。
老四摇晃纸箱,让灯光洒在贵英的面庞上。
贵英去世时,有人对老四说:“你坐一会儿,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
”电影没有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是延长了一段叙事,呈现了老四在贵英去世后茫然无措的状态。
他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他生命中最珍惜的部分被上苍收走了,他拥有了一间新的房子,他的日子看起来终于要摆脱贫困的境地,当他抬头回望,墙上悬挂的却只是沉默的黑白相框,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他的手,再也没有一个人捂着热水瓶守在他牵驴车归来的路上。
那一刻他才恍惚意识到,什么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什么是他生命中最温暖最快乐的成分,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
但这部电影不只有感伤,它对于乡土社会,或者说人情社会最冷峻的讽刺,其实反映在“老四一次次被要求献血”这个贯穿全片的情节上。
老四善良、本分、有利他之心,但其他人恰恰利用了他这种“老好人”的性格,一次次把不公平的处境施加在他的头上。
这种“老好人被欺负”的情况,现实中比比皆是,诸君成长过程中想必也遇到过,而当我们看到这一情节,本能地就会联想到自己的生存经验,会去在内心追问,为什么老好人总是被欺负?
一个注重道德评价的环境里,为什么反而最在乎德行的人承担的苦难反而最多?
这实际上构成了对于人情社会及其道德体系的无声反讽,只不过这种反讽其实也不新,在余华的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我们就见过。
余华书写“又苦又善良”,书写“老实人被命运捉弄”,其实余华的小说里最大的主角就是命运,是那双玩弄普通人使人们一次次承受苦难又见证苦难如何在感激与玩笑中结束的无形之手。
相比之下《隐入尘烟》犹如《活着》的温柔版本,它延续了《活着》的“又苦又善良”叙事,但它的反思和批评隐匿在一个温柔的外壳里,《活着》的情节是酷烈、无情的,而《隐入尘烟》尽管也出现了死亡,但因为慈悲,还是给了老四一个开放性结局。
批评家对于《隐入尘烟》赞美后的遗憾,实际上是对于“又苦又善良”叙事的厌倦。
一个人承受很多苦难,经历了很多委屈,但他不抱怨,默默忍受,他总是在艰难的命运里走自己的路。
很多人喜欢这种叙事,从余华在《活着》中塑造的主人公,到《隐入尘烟》里的老四与贵英,再到今年一度流行的“新东方绝境求生叙事”,“又苦又善良”从未在中国舆论场退场,相反始终出现在故事中。
当一个时代「又苦又善良」的叙事流行,它的背后终究是莫大的辛酸,因为它说明我们受了太多太多的苦,而我们善于从苦难中提炼感动,却无力去深入改变苦难发生的结构,于是只能受苦,只能承受,只能一次次,幻想自己在黑暗的阴沟里看见月光。
而在《隐入尘烟》中,老四就是这样“又苦又善良”的代表,但他因此不真实吗?
我觉得不是。
一个人稀缺,不等于他不真实,老四这样的人物,在乡土社会里其实也不少见。
所以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艺术上的问题,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在大致肯定《隐入尘烟》的艺术价值的前提下,这部电影与大师之作真正的差距在于它的精神与哲学高度,它诗意地呈现了西北乡村失语者的精神世界,它对于乡土社会的失落和问题都有所侧重,但它的整体思辨性并没有超越“又苦又善良”叙事,也没有对乡土社会对于部分人事实上的压迫和剥夺(例如屡禁不绝的乡村溺亡女婴事件、乡土社会常见的女性沦为生育工具的悲剧),乃至于那种“承受苦难,又将苦难神圣化”的叙事,是如何演变为苦难共谋者的,乡土社会的问题为何如历史轮回一般上演的,对于这些需要哲学思辨力的问题,《隐入尘烟》都没有深入涉足,而只是停留在一种诗意的缝合化。
因此,如果要说遗憾,这才是《隐入尘烟》最大的遗憾。
我一直认为我做的工作就是在日常中提炼电影,然后在电影中去还原日常的工作。
写作剧本、拍摄电影的过程就是发现生活,呈现生活和总结生活的过程,如何感知和捕捉日常中微妙诗意瞬间使之变成永恒的过程。
2020年2月份,我陪海清老师随着电影的男主演去地里干活体验生活,我在田埂边的树桩修改剧本,看到眼前躺在田埂上休息的海清老师和在远处播撒种子的农人,瞬间让我对电影和种子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农民在把种子撒进地里,在日复一日的全情陪伴中收获粮食,而电影剧本中的每一个字就像农民撒进地里的种子,它们最终在镜头中结出果来。
以下是我和大家分享的在不同阶段感知到的一些诗意瞬间。
用笔播撒下去的那些 散落的语言都在镜头中结出果来
流云踩着墙头躲进门窗的褶皱里探听风的消息
吸饱了水的土在烈日中 升起一座座屋厦
春天破土而出的麦苗并不知道等待它们的是 夏季的镰刀
敲掉底的酒瓶卧在屋檐每有风经过它就以口哨的形式通知我
沦为景观的麦子在城市里收割游人的目光
刚到村口的疯子充满爱意地看着围向他的十个孩子其中九个向他丢来土块只有一个在他碗里放了馒头
《隐入尘烟》我完全看进去了,并且非常被打动。
两个多小时,我随着李睿珺的镜头,一起缓慢凝视有铁和贵英在西北农村里日复一日的劳作,他们如何沉默地相濡以沫,他们的身体如何在土地上渐渐衰老。
我没有任何农村生活的经验,但我斗胆觉得,《隐入尘烟》对于西北农村生活的描绘足够真实,并因为真实而充满力量。
(海清曾在采访里说,他们在当地扎根了十个月,种的庄稼收成还挺好)这可能是今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中,仅有的两部以农村贫困人口为主角的影片之一(另一部是金熊奖得主《阿尔卡拉斯》,而其他影片几乎都以城市资产阶级为主角)。
我觉得《隐入尘烟》跟《阿尔卡拉斯》一样真实、诗意和感人。
李睿珺不同寻常地使用了Slow Cinema的电影语言,令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观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活),去理解(某种遥远的现实),并沉思其中。
这样一部看似平淡甚至无聊的电影,其实骨子里是「激进」的——选择了「反剧情」「反英雄」的设计,缓慢的运镜,不受关注的主角,而创造出一种「反消费」的影像。
很多时候,在那些缓慢的、冗长的长镜头里,你会感到时间彻底凝固,成为一块琥珀。
永恒如一日,而一日如永恒。
在缓慢甚至凝滞的电影叙事里,时间本身凸显出来,成为一种主题。
如德勒兹在他的著作《时间-影像》中所言,“……观者的问题就变成了‘此刻的画面里究竟有什么可看?
’而不是惯常的‘下一个画面会发生什么?
’角色的处境及状态不再通过情感变化而演变为行为…而是凸显这种影像里的状态本身的重要性。
”这也是为什么,观看《隐入尘烟》时会联想到Slow Cinema的大师——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想到他的《都灵之马》。
当然影片也有不足,政治隐喻的部分总让我感觉是导演想学贾科长但又用力过猛,符号化的呈现方式打破了原有的沉静的影像美学,尽管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这对影片的表达或许也是必要的。
不难想象,这部电影在国内上映后很难大卖,口碑大概也会两极分化,但我觉得李睿珺能拍这么一部片子,已经是个很勇敢的导演。
值得落幕时掌声雷动。
我觉得,我们也需要更多这样的电影。
用五顿午饭的时间看完的。
我讨厌这部影片。
——这个念头从第一幕就出现了。
我讨厌它。
我非常非常清楚自己讨厌的原因。
我讨厌每一幕单拎出来都能收录进“视觉中国”的构图、讨厌黄沙和鲜艳头巾形成的和谐色彩对比、讨厌仔细推敲的滤镜,讨厌女主角(对于角色来说)过于精致的脸和学院派的演技、讨厌过于静谧的留白和充满文学色彩隐喻的对话、讨厌高考阅读题般紧扣主题的调度和严丝合缝的抒情……没错,它太美了。
两个小时,有一个困惑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到底要抱着怎样的期待去看完这部电影?
如果不带任何情感取向地将它当成一个摄影画册、一个灯光舞美精致的舞台剧,是完全够格的,工整、匠气,甚至包括名字,一个悬空的视角,一个隔雾观花的看客——“隐入尘烟”。
无论黄土地上流过多少血汗泪,你们遥遥望着,纤尘不染,只看见一团隐隐的烟。
我讨厌它因为我不是一个漠然的看客。
我知道我隔壁的邻居、我的父辈、甚至是我自己,是马有铁们、桂英们。
隔壁户一家人坐驴车被石子厂大车压在底下;童年玩伴的奶奶跳井死了;我爷爷蹬着三轮车子去收山楂;三奶奶扫大街之余用两个手机刷抖音,三个月赚了五块钱;村里老光棍炫耀,“你知道我现在打多少钱一斤的酒吗,七块钱一斤!
七块钱!
”张怡微在《四合如意》有篇小说,“我”是个研究农村的社会学学者,母亲、舅舅们为了拆迁能多争取一点补偿款,一起齐刷刷地、安静地躺在前来拆迁的挖土机前。
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想到了这篇小说,同时发觉自己也正在面临与“我”同样的困惑。
尽管自己属于那个谱系,却又实实在在地过着一种离土地很遥远的生活,异乡人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观察他们,却又觉得“观察”的姿态本身就构成一种背叛。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那个和他们一起在挖土机前躺下的人,旁观是可耻的,我为自己旁观而羞愧。
我容许自己观看,但绝不允许自己被打动。
我觉得自己坐在屏幕前,为一部架空的乡土题材文艺作品打动,是对土地的背叛。
这些场景被挑选过、布置过,用电影语言爬梳一遍,穿上了高级审美的衣裳,似乎也变得阳春白雪、可登大雅之堂。
但这种干瘪的抽取彻底异化了乡土生活,确凿却失真。
见过真实的苦难,甚至被真实的苦难碾压过,便知道随着导演的步伐,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抬到制高点上悲天悯人,是多么轻飘飘。
整部电影唯一让我有真实感的是一个小片段。
去看房,农村人不懂房型、采光,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迂,不懂装懂地感叹“这房子修得不错”,一个贾樟柯式的小设计。
而多数对白做作尴尬得让我难以忍受。
我们根本不是这样说话、不是这样相爱的。
这部电影要让温良恭俭让对称残忍命运,让农民被锤成一声不吭的驴,来迎合中产的想象,激发中产的“悲悯”。
但不该是这样的。
真实的贫穷是嘈杂的、蒙昧的、低俗的、丑陋的、杂乱的、粗野的、令人不适的、叫人不忍细看的。
当生老病死的车轮一视同仁地碾压过去,可以跳脚、可以喊痛、可以鼻涕混眼泪地大哭大闹撒泼打滚。
底层世界不值得被刻画更不值得被咀嚼、被拔高、被歌颂,甚至不值得被你们看见,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假装它不存在,把美化过的田园牧歌当成苦难、把悬空的抒情当作悲悯。
受苦的人肉身变成小布投射想象的载体,农村变成一系列符号的堆叠。
你强制主角甩脱自己日常的话语体系,弯腰撒种子的时候硬说出“种脚印”之类的矫情比喻。
你们生活在景观里,宁愿买五十块钱一张的电影票,开车坐在冷气充足的电影院里旁观精心修饰的苦难,却对苦难背后的尖锐拷问选择失语。
刻奇的泪水流完了,关掉视频打开淘宝,把预售的尾款付完。
你们,他妈的,不可以!
上映当日清晨才买着票,之前已经尝试了两次网上购票,均未成功,本已准备放弃,没想到今早在购物车里惊现“tickets available”,于是欣喜下单。
看完电影发现其入围影展也并非全然因为某种过时的异国主义,因此更为欣喜。
我心下是想把这种意外的欣快和贵英对有铁在婚后陡生的欣赏相提并论的,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一类事。
联想到前几日有影评人在某综艺里说,中国没有好的爱情电影。
不太确定对方眼里的好的爱情电影好在何处,但《隐入尘烟》在我心中是好的爱情电影——它并不见得对爱情发生时的戏剧性有所捕捉,但它的确将爱情发生前后的细节和盘托出,且给爱情以根系,将其融进扎实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方式的消逝当中。
诚如评论所言,男主角自带光芒:他勤劳,能在一上午倒腾出一圈圈的泥砖;他在大多数情况下,也爱护他的妻子,能细心地替她洗走麸质过敏带来的皮炎,用大衣罩住她的臀部,顾及她的尊严。
女主角在同乡人看来是无用的,甚至是可笑且配不上别人对她好的,因她年纪不小,走路不利索,有病有残疾,干不好农活;她仿佛是个只需要,也只能被照顾的人,因她欠缺一些基本的生理能动性。
但是,我们很难忘了,是贵英的手——一双平日里颤抖着的,但在有铁看来可以十分灵活的手——摩挲了那些启发了有铁生活哲思的植物。
这种麦芽、麦芒、麦粒或是杂草同女性形象的搭配是带着些许过去情调的,让人不由地想起第五代导演八九十年代镜头中田野里的女性面孔,或是贾平凹、路遥、莫言书里的人和事。
然而,贵英不是一类为父系社会延续作出牺牲的魅力女性角色(甚至可以说,她完全缺乏九儿、翠巧、菊豆、秋菊、上官等人物的基础要素:可被物化的年轻女性身份、生育的可能性,以及随之而来的男性凝视);同时,她清苦惨淡的人物背景从来都只是通过台词被带出,绝无被视觉剥削的可能。
每当镜头给予这些植物和手顺光或逆光的特写时,我们便能换上贵英的眼睛,去抽象地欣赏植物的脆弱、坚韧及多变,也顺势揭开了贵英人生态度的冰山一角。
这种对植物以及动物的怜爱,乃至从中生发出的活的信念,是有铁和贵英二人关系的基石。
两人不止一次在动植物面前或独自或同时展现出对他者生命的动容。
爱情从渺无生机的沙漠开始,而再到沙漠时又结束;在这之间,田野、庭院和炕共同构成了生命萌芽和被呵护的三处地点。
也就是说,常见的北方农牧环境构成了爱滋长的语境,这在当代城市居民大写“农村之恶”的当下显得突兀,但于情于理绝无生硬。
从打孔纸箱中钻出的,用来孵化小鸡的白炽灯光,与贵英在村口等有铁时,手里抓着的手电筒的光仿佛是同源共流。
这种细腻流淌的爱不是冠冕堂皇的仁者之爱,而是夹着对使用价值的珍视——比如那条来自田里小溪的烤鱼,那只被称为“贱骨头”的拉车锄地驴;又比如贵英和有铁的爱情,一种建立在双方承诺相互依存后,所需经济基础之上的爱情。
正是因为物质的逐渐丰厚之于二人关系的重要性,当贵英走了后,或许很难有人相信有铁会同片尾字幕所述的那样,住进那间令他无助到掩面退走的公寓。
卖尽所收粮食,还清所欠款项(甚至包括十个和邻居借的鸡蛋)的决绝,其背后表态的纯粹,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允许记忆随年龄岁数增长、生活环境变化而消退的样子。
有铁躺下后,逆光里草编驴的杂草须子在一场滑动变焦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隽永。
此后,新房的一把推倒虽为残忍,但已经摧毁不了什么了。
生时烂漫,去后最好能同那台纸糊彩电一道,顺势化作烂漫尘烟。
When we gossip we judge ourselves as well as those we talk about.——Robert Fulford昨晚首映礼听了好几位导演观后的高度赞赏,以及两位现场男性观众的激情发言,在观影中确实很容易捕捉到不少诗意的细节,但除此之外也有几处隐隐感觉不适的地方,趁印象还在来记录下。
借《叙事的胜利》里的一句话概括:当我们谈论流言时,我们不仅在评判所谈论的那些人,也在评判自己。
此处也一样,以下涉及电影的谈论纯属个人感受,如有冒犯算我挑衅。
1、晚进场大概两分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关键信息,比如兄嫂关于贵英疾病的具体说明。
不过那个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围坐 “交易” 的场景,还是一秒让我 get:这是个 “走马观花” 式(瘸腿男子骑马,豁嘴女子衔花)的相亲。
2、后来贵英在雨后聊天,提到相亲时自己看到木讷的有铁心疼驴被打,感叹那只驴过得比自己好、感叹有铁是好人。
我立马联想到:拥有受法律保护的权利,也许比一个善良的人不完全确定的行为可靠得多,更不用说那个人还对你拥有绝对的权力。
3、村子里的女人看到有铁照护贵英,扶贵英上驴车,酸溜溜地说有铁对贵英好,好得恨不得把贵英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然后夜晚有铁真的用裤腰带拴着贵英睡觉。
男观众之一因为这个场景想到自己儿童时代被照顾被大人用带子拴着,唤起温暖回忆很感动。
但是,我觉得这也很可以解释为是所有权的宣告,令人悚惧。
4、当他们在田间劳作时,村里人总是作为在场的观众而存在。
贵英两次叉麦垛没能叉起来,有铁着急了从驴车上跳下来,怪她还不如自己养的驴,白吃粮不会干活儿,第一次动手推倒了贵英。
镜头转向旁的村民,有铁又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尝试补偿。
相比那些贯穿始末、听上去更有出离感的淳朴农时农思感言,这种气急时的责备,无论真实反应或台词设计与否,话语之后的价值取向都很可怖,难说有无具体隐喻。
高高的麦垛,旋转不停地碾麦,卸掉嚼子也不会逃脱,主人口中的 “贱骨头”,第一次从视觉化影像中感受到 “家驴” 之艰辛。
5、有铁作为村里最赤贫的村户,又是最为纯粹的给予者。
春天在像供销社似的地方赊账买种子,秋后低价售出收成按照承诺还清所有他认为该还清的账。
我心里忍不住默默算了下,一年农活儿最后折换的现金不过一千来块,是电影里除了乡村婚姻的另一种触目惊心。
映后有个导演问,这又是一部扶贫电影是吧,李睿珺说是的。
不知道甚麽是扶贫电影,只希望这电影真能起到一些 “扶贫” 的影响。
6、贵英自然是影片中另一位几乎逆来顺受的给予者,只有在为有铁身体健康(断乎不可能为自己)担心时,才会发起往往被忽视的拒绝。
最后的落水甚至也可理解为在奔赴关照有铁的途中意外了丧失生命。
现场只有(被主持人标签化为拍摄爱情故事的女导演)邵艺辉提到,即使作为最底层的男性,也依然有一位比他命运更悲惨的女性。
7、映后随机挑选了两位普通观众提问或谈感想,两名凑巧都是男性。
由于摄取知识的近因效应,我又联想到一则研究显示,课堂提问时,男生被点名回答的机会往往高于女生。
8、二月份时刚看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熟悉的西北方言会迅速把人带入类似的氛围感。
贫瘠的荒漠,缓慢的语速,人物似乎远离了思考,角色只是寂寂于行动,季节更替土地交出的答卷就像变魔术。
不同的是,这次的题材还勾起了丝丝拐卖恐惧,像很久远的《光棍儿》,那是作为女性绝对不想生存的环境。
9、现场知道扮演有铁的演员是导演的姨父,平日里也从事田耕劳作。
在影片里姨父可能就如他日常那样劳动,印象很深的是晒得黝黑的肌肉,会想到《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里守林人的感觉。
还注意到海清在田地里站立,自然表现了贵英佝偻的体态,感觉很厉害。
10、再一次,和两位发言男观众表达的 “炸了”、“杀疯了” 式喜爱不一致,没觉得用米粒儿在手背上按个花儿(盖个所属戳)很浪漫,也不觉得一个男人把女人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令人感动。
贵英捂热水和送饭,包括有铁计划赚钱了带贵英去大城市看病的许诺与以上两种充满象征意味的表达方式是 “为我” 和 “为你” 的区别。
并不是说利他才是爱的行为,只是想说仅仅占有是自恋对他人的抹杀,与爱关系不大。
同意导演的 “在日常中提炼电影,在电影中还原日常”,很多艺术形式也许也类似。
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如此生活着,似乎又很难不觉得蒙昧,就联想到《人生七年》里小天使 Bruce 说,“I'll go into Africa and try and teach people who are not civilised to be more or less good.” 这番话从小孩子口中说出,大人容易投射高尚;可从大人口中说出,可能就会容易被视作傲慢。
另外,性别眼光是个有趣的滤镜,一旦启用就会发现很多通常语境视而不见的东西,盲视几乎是一去不复返的。
7.0 隐入尘烟这个凝炼而又富有诗意的名字,讲述的一对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短暂陪伴。
导演能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表现人与土地的情感,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且力求在平淡卑微的生活中寻找一点诗意。
镜头语言丰富,构图很美。
有些情节单独看也很有戏,很感人。
总而言之,导演是个有想法有才华的人。
但是这部剧的毛病也很多,最大的毛病是逻辑上问题。
这么一个能干庄稼汉,怎么会过得如此落魄,早干嘛去了?
或许是人物小传这个功课没有好好做。
还有,有铁与他哥的关系,如果他哥对他不好,为什么会出钱帮他买房?
如果关系好,为什么又让他过得如此一无所有?
政府扶贫是出钱给一套华而不实的套房?
推倒一座旧房就给1.5万,图什么?
类似这样逻辑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
其次是匠气重。
比如有铁房里的那面镜子,一看就是导演为了表现他的技巧硬加上去的,与人物的身份性格不符合,与环境也不协调。
而且后面这镜子再出现时,位置、形状、大小都不一样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还有用麦粒印花,前面两个人互相印花,很好玩,有生活气息。
后面贵英死了,还强行给她印花,这在现实中能印得下去吗?
演员的表演有加分也有减分的地方。
有铁的扮演者武仕林,质朴、到位,算是本色出演吧,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贵英的扮演者海清,能挑战这样的角色,甘毁形象,勇气可嘉。
但是表演过于用力,而且对于这个角色的特性还无法完全融入,形成习惯成自然。
因此,在表演时常常忘了一些病态细节,表演痕迹比较重。
还有这部电影在主题上的挖掘不够深入,所想要表现的诗意哲学还比较表面,所以会有人说导演是在贩卖悲情。
中国有才华的导演并不少,但是有很好的生活体验,能够真诚地讲述生活故事的导演并不多,这也是中国电影之路应该解决的问题。
看《隐入尘烟》,想着以旁观苦难,来安抚闷热烦躁的心情。
看着多少有些感触,底层、苦难,难以挣脱的困境,逆来顺受的坚韧。
以此联想到近期的《抓住稻草的野兽们》,同样是讲述社会底层的悲欢,角度与情感却多有不同。
随着故事开始朝着“光明”的方向行进,内在逻辑出现矛盾,导演的意图也模糊起来。
「野兽们」以流行的链条结构,用一大包现金串联起蛇蝎腹黑女、负债受虐主妇、非法滞留者、失势黑帮头目等角色的曲折故事,悬念精巧、张力饱满,其中的部分角色,被导演赋予了底层地位与促狭处境。
但镜头和语气保持着中立,不煽情,不夸大,只呈现面对困境和诱惑时的人性。
反观「隐入尘烟」,静默、沉郁地叙述苦难,两位几乎是现实生活中最为悲惨低落的角色,开始一段看似无望却引发感慨的婚姻生活。
起初是些微的音乐感伤抒怀,从男人独自制作土坯开始,便开始进入了生活困苦与人性乐观之间的对比,狂风、暴雨、欺辱、驱赶,都成为背景,衬托细微处的苦中作乐,社会弃儿的相依为命。
苦难没有激发出人性中的暗黑贪欲,而是彰显出小人物的坚韧、乐观和悲天悯人(保护麦苗与蝌蚪,抽血时为乡亲请命)。
而且这份苦难没有反转,对城市楼房的不适,女人溺水而死,苦难继续,坚韧继续,观者除了内心的伤感悲悯,兴许还应有避开厄运的庆幸?
我自然明白经济水平决定的现实生活图景,也理解两部影片在类型上的差异。
但终究难以接受「隐入尘烟」叙述苦难的方式。
对于真实生活的底层弱者,呈现坚韧有何意义?
苦中作乐有何意义?
美化苦难、引人悲悯有何意义?
难道不是该平视他们的生活,理解彼此命运的差异,同时竭尽所能地避免苦难来得更有价值?
连续很多年的除夕之夜,我们在春晚上看见赵本山和他的同伴,不停扮演着引人发笑的角色,其中有骗子、智障、寡妇、农民、残疾人,直到某一天我们再也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开始明白,嘲笑弱者是可耻的,旁观、怜悯和呈现他们也并不伟大。
拿着苦难中的乐观坚韧来抒情,不过是一次次揭开他们尚未痊愈的伤疤,让大众通过旁观这些遥远的生活,再次获得表演伪善及隐秘满足的机会。
「隐入尘烟」同样带有如此的企图,无论导演会以怎样的表达为自己开脱,他都难以洗清嫌疑。
就像之前那位“感谢苦难”的女生引发争议,我们更深地理解了苦难与文明,我们不愿再以围观弱者的方式表达同情,换来虚幻的满足。
但愿这是最后一部美化苦难的国产电影。
苦难就是苦难,可以通过镜头客观记录(《算命》《麦收》),可以通过现实路径去救助,却无需加以虚构来渲染。
人性深处的贪嗔痴念,人类共通的卑微无奈,困境之下的乐观积极,这才是虚构艺术最应该呈现的主题。
技巧和产业层面的差异都可以处理,但从初心发愿开始,越发文明现代的我们就别偏离了方向。
记者:csh编辑:莲子心本文首发于《NOWNESS》今年2月的柏林电影节上,李睿珺执导的《隐入尘烟》成为了时隔多年第一部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长片。
本片原定于2月25日公映,如今由春到夏,它在几经波折后将于明天与观众们见面。
早前,我们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采访了《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与配乐裴曼·雅茨达尼安(Peyman Yazdanian)。
对于终于能够看到这部影片的观众们来说,这两位创作者的感悟,或许可以成为重要的参照。
由于环境所限,裴曼先生只能通过视频与我们对谈。
这也应和着这次访谈、乃至影片创作的核心因素之一——“穿越隔阂”。
李睿珺再度与伊朗音乐家合作,而柏林的观众也在那两个多小时之中,穿越了半个地球,抵达了中国的乡村。
当然,对于《隐入尘烟》的两位主角来说,他们穿越的东西要更为深刻。
电影中的男人名叫马有铁(武仁林饰),女人名叫曹贵英(海清饰)。
前者活在贫寒的尘土中,后者则有被人耻笑的隐疾。
但他们仍拥有彼此:他们一同在农田里劳作,一同度过日常的时光,甚至一同建造自己的家——字面意义的建造。
他们拥有自己的世外桃源,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他们顶着村民们嫌恶的目光,还有垂涎土地的富商,保护着这片隐秘的世界。
我们看到了黄土、麦垛,以及联结农民身体与土地的劳作,它们一同构成了《隐入尘烟》里的主要景色。
它呈现了宏观的现实,但它的目光也投向了某些属于微观生活的诗意时刻。
这也是李睿珺导演一直以来通过《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等影片诠释的东西,他与裴曼先生的再次合作,也将这些诠释延展到了音乐的领域。
在最初释出的海报与剧照中,农民、土地、劳作这些元素堆叠,让这部电影陷入“消费苦难”“过时的乡土叙事”“迎合电影节”的争议中。
但从两人的访谈中能看出,他们想探讨的是最普世的土地经验与生命体验。
巧合的是,在今年的柏林主竞赛中,世界各地的导演都在讨论乡村,获得金熊奖的《阿尔卡拉斯》同样讲述了一个农户的故事。
或许这些创作者都在这些远离钢铁森林的领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电影可能性。
李睿珺与裴曼属于不同的文化传统与创作语境,但他们共享着某些对于艺术与土地的感受。
在下文的访谈中,他们谈及了大地、“诗电影”、深刻影响自身的文学,当然还有广义的艺术形态。
我们会看到一些会心的默契,也会看到一些有趣的分歧。
NN:《隐入尘烟》是一部关于土地的电影。
人与自然、土地的关系是影片非常重要的主题,两位可否谈谈自己对于这种关系的看法?
LRJ:我觉得任何国度的任何人,对于土地的依存都是相似的。
特别对来自乡村的人来说,他们与土地的连接感可能更强烈一些,因为农民的经济来源全是来自于这片土地。
城市里的人可能觉得好像与土地没有很直接的关联,但反过来一想,我们居住的楼房,其实一样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当然,土地的包容感也很重要,比如说电影里的这两个人物,他们是被抛弃的孤独个体,但土地仍然会接纳他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去区别对待。
土地对所有人,不管有钱还是没钱,不管犯过错误还是没犯过,土地都对你一视同仁,你依然可以在这里耕种、生产、收获。
PM:这其实是一个属于全人类的问题。
农民和土地之间的关系,与特定的国家或民族没有必然的关系。
我们来自地球,我们与土地彼此依附。
这无论在伊朗还是中国都是一样的。
每个国家,由于经济状况的不同,农民面临着不同的问题,伊朗很多农民面对的问题是缺乏水源或是其他农业问题,但他们与土地的关系和中国人一样。
这其实就像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联。
NN:这确实是一个外延很广的议题,但这部影片本身是一部非常本土化的中国影片,您与李睿珺导演合作的契机是什么?
PM:(笑)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挺好的朋友,《隐入尘烟》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合作了。
我记得,最先开始是一位制片人朋友(方励先生)邀请我去看一部很美的电影——就是李睿珺执导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就像是亲兄弟一样。
接着,我们开始交流电影和音乐,讨论了一些更深层次的内容。
我记得他给我写过一封非常漂亮的信,现在还放在我的办公室里。
他还送给了我一支中式长笛,我记得它叫做沙……LRJ:对,箫。
PM:……是的,箫。
那是友谊的标志。
和他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们俩很能理解彼此,像是有一种深刻的联结。
LRJ:当时方励先生介绍我们认识之后,我其实有一些担忧,因为我担心一位国外的作曲家不能理解这种本土化的电影。
于是方励就让我听一下娄烨的《颐和园》里的音乐,我一听就被击中了。
这是一部属于特定年代、情感复杂的影片,即便是一位中国的作曲家也很难拿捏,但是裴曼先生拿捏得非常准确,于是我便信服了。
后来才有了衣服和箫的故事。
NN:裴曼先生觉得箫这种乐器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PM:嗯……作为一位音乐家,我喜欢所有的乐器,对画家来说,他们都像是某种独特的颜料。
不过,笛子这种乐器,不管是印度的、伊朗的还是中国的长笛,我认为都是非常独特的,至少在伊朗哲学中如此。
伊朗有一种以著名诗人鲁米命名的笛子,在这位诗人看来,如果你可以像笛子一样变得“空无”,你就可以让生命通过这种“空(Emptiness)”来显现。
如果你可以清空自身,在吹奏笛子的时候,你就可以让宇宙在自己的体内流动,整个宇宙也可以通过你得到呈现。
对我来说,长笛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意象,不仅是作为音乐家,也是作为生命。
NN:的确是非常深刻的意象,两位的合作经历也很有趣。
可以详细聊聊两位的合作模式吗?
LRJ:因为我不懂英语,所以我们会分别把整个电影的时间线画出来,然后按自己的理解标识不同的段落、某个段落的主题,之后我们会去对各自的主题划分,结果我们发现每次画的时间线有90%都是一致的。
我总开玩笑说,虽然我们合作的这些影片,裴曼你没有参与前期的拍摄和创作,但总感觉这个剧本好像是咱俩一起写的、一起拍的。
所以到了后期的时候,我总觉得你知道我的每一个想法,总会有这种默契存在。
PM:在配乐的时候,我会非常精确地观看全片。
我会试着“吃掉”每一帧画面、每一种概念、每一个镜头。
然后我会整理心中记下的一切,与之共度几天的时光……这是一个过程,这也是我训练思维的方式。
所以选择配乐的主题、配乐的时机更像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决定。
当我和电影导演合作的时候,我关注的是电影而不是音乐,音乐对我来说是流淌出来的自然语言。
我们会根据配乐的时机达成共识,假设我们不想要音乐的时候,那个段落其实也呈现了某种音乐——“沉默”的音乐。
何时保持沉默和何时呈现音乐一样重要。
LRJ:是的,在一些很关键的场景,反而是不需要音乐的。
比如有时候两个主角安静表演的时候是不需要被打扰的,可能在他们转身的时候,我们才需要起音乐。
我们一直秉持着“不要煽情”的态度,所以不呈现音乐的时候,就是我们在做减法的时候。
NN:谈及沉默,自然声与器乐的平衡也是非常有趣的话题,包括这部影片里这种技巧也很重要。
PM:将风声、水声与音乐结合起来确实很有趣。
在这点上,我总是听从自己的直觉,聆听那些没有出现在电影中的声音。
比如刚开场下雪的时候,雪带来了某种沉默,它意味着故事的开始,所以我试着用一些吉他声去撩拨它,就像是某种雪花,这是对于寂静的反衬。
有时音乐是叙事,有时它是一种对话。
其实音乐家与自然之间存在某种平衡。
就像我说话时,你会保持沉默;而你说话时,我也会保持沉默,如果两人都在说话,就显得吵闹了。
再举个例子,比如我一个人去户外运动的时候,我从来不戴耳机,我觉得去登山、去公园时用耳机是非常荒谬的。
当其他人在发言的时候,你怎能掩住耳朵呢?
作为一个音乐家,我更愿意听自然的声音。
NN:很有意思。
做电影配乐其实是多重的对话,既是与自然对话,也是与故事对话。
对于导演来说,拍摄影片也是一种与文本对话的方式,想必原创文本与《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这样的改编作品应该很不同。
LRJ:是的,那是苏童老师的作品。
其实文学改编的话,就像是你在看到那部小说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是在讲你想要表达的故事,只是这故事一直潜藏在你的身体里面,就如同是你的一部分记忆,阅读的过程就像是解除封锁的过程。
那个故事和《老驴头》其实很像,都与地域有关,都在探讨衰老与死亡,以及面对精神世界的问题。
NN:其实《隐入尘烟》也有类似的主题。
LRJ:就像自然里的生命一样,衰老和死亡也是我们的日常。
只是对于农民来说,衰老和死亡更为切身,农民其实每天就是在土地里种植生命、收割生命,可以说每年都在和死亡打交道,他们也是见证最多死亡的人。
NN:关于电影和音乐的对话,裴曼先生可以聊聊这两种语言的特性吗?
PM:简而言之,我觉得电影与音乐的相似之处是故事,两者都可以是叙事性的。
但电影故事的语言或许可以翻译,但音乐的语言难以翻译。
或许你可以给音乐填词,但有了歌词,它可能就不是纯粹的音乐了,而是音乐和文学作品的结合。
总而言之,音乐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学”。
所以如果你要做一个配乐家,你就得非常精确、恰当地去理解电影,才能与电影这种形式合作。
而不仅仅是从你的某张专辑里选择一首歌放到电影里。
所以我说,有时候我应该使用“沉默”的音乐,因为在这种时刻,我需要强调影像之美。
NN:您谈及了音乐与电影的叙事性、文学性,您曾合作过的阿巴斯的影片一直被冠以“诗电影”知名,您怎么看待这一概念?
PM:我其实挺喜欢这种概念的。
比如《隐入尘烟》其实也是一部“诗电影”,这是我看过的最浪漫的电影之一。
诗电影的特别之处在于,虽然整部影片没有在直接表达“我爱你”“我为你而死”等等,但你知道爱就在那里。
那种简单和微妙的方式令人震惊,也极富诗意。
其实阿巴斯的影片也是如此,我们谈论的是电影中的诗意,不一定要在电影里念诗才叫诗电影。
LRJ:我记得当时海清老师要去体验生活,我就带着她到我姨夫的地里面去,和他们一起播种。
后来她做了一会儿就靠在旁边休息,而我在修改剧本,我就看到她靠在树桩上睡着了,而远处有人播种、施肥。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我就会觉得其实电影也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这些诗意的、美妙的时刻都是非常自然的。
其实所有的艺术作品、文学作品,都是你作为创作者展现自己感知世界的能力。
NN:有哪些文学作品对两位有比较深刻的影响吗?
LRJ:我很喜欢阿巴斯的诗集《一只狼在放哨》,这本书让我重新认识了一遍阿巴斯导演。
他的作品令我想起中国人所说的“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就是用极简的方式诠释复杂的东西。
国内的文学作品可能像是苏童老师的作品,我会觉得他的创作超越了文学语言的描述,画面感很强烈,对我来说,我的大脑会迅速变成一个转换器,把它们转化成影像。
PM:我喜欢诗歌,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阅读诗集了。
当时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家是一位叫做苏赫拉布·塞佩赫里(Sohrab Sepehri)的伊朗诗人,他既是诗人也是画家,曾旅居日本,非常能够体认日本的哲学与佛教理念。
所以,他的诗歌都非常简单、非常贴近自然。
他的作品述及了极简的精神与“空”的境界,不知何故,这位诗人对我和阿巴斯都有很深的影响。
阿巴斯的影片《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和我的专辑《遥远之地的回声》都源于他的诗歌。
NN:两位可最后谈谈这部影片的影像、音乐风格与主题的关系吗?
影片的景别变化、间隙构图(aperture framing,即画框中的画框)与音乐节奏的结合非常有趣。
LRJ:构图方面,其实他们在人群里的时候,我们永远是把他们放在人群的角落或是深处,因为他们是边缘的,被大家忽略的个体。
他们逐渐靠近的时候,你会发现随着情感关系的递进,镜头越来越近,会有近景和特写,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至于你看到的画框中的画框,其实它是一种空间的延展,就像土地、声音和配乐一样,为你的画面提供了另一种空间,扩展了情绪的另一种维度。
这种构图其实常常和土地有关系,它呈现了土地的包容性。
PM:这部影片的音乐风格要展现的主题,可以是“纯爱”“良善”,当然还有“接纳”,这是男主角最重要的特质。
“接纳”就是“让一切留在那里”,我认为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隐秘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一个能够接纳一切的男人,最后却无法接纳爱人的逝去。
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是很重要的,我一直带着这样的问题在创作。
LRJ:这部影片里最后的主题其实就是,(人们)是否能够选择自己命运的问题。
对于男主角来说,他是遇到了这位女性之后,他才唤醒了爱的能力,才意识到自己能够选择。
这种改变也呈现在他对生命的态度之中,因为这部影片里一直有一种圆形的结构,从土变成砖,砖变成房子,再回到土;麦粒变成麦苗,被收割再变回麦粒;鸡蛋变成小鸡,变成大鸡,再回到鸡蛋;从冬天回到冬天,从生到死。
这是一种生命的结构,一种无始无终的结构,所以对他来说,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他认为这可能是另外的一种开始。
癩蛤蟆全場最佳吧
一开始没有爱,可以活到死。感受到被爱后在失去爱,生不如死
情感的潜流 扎实细密的劳动场景 闪光的细节 伊朗大哥温情但不过分的配乐 导演说中国八万块大屏幕 总有人得来拍点农村的土地 神奇的是海清在张大磊的文艺片里像个走错场的 在李睿珺这里质朴纯真 可是这样一个残缺的女性 回到现实里 大概率只能是个被侮辱与损害的性奴了
从《老驴头》《白鹤》《水草》看过来,《隐入尘烟》是李睿珺目前最成熟的一部,这种成熟不止是制作水准,还有文本本身。即便那部《路过未来》,他电影里要记录的东西还是那些,电影元素也没变。但比较担心,他才能有点有限。海清也没用好,或者这个角色要不要明星都另说。
曹贵英常有,而马有铁不常有。
他欠世间的,还清了。世间欠他的,不要了。尘归尘,土归土。天堂的归天堂,地狱的归地狱。
虽然导演好像很努力想要展现一些农村生态,但是首先90%的农村男人不会像电影里这样对待像贵英这样的农村女人吧
很多人问是什么年代。不就是现在这个年代吗
人人都爱农民电影。
农民只有被搬到荧幕上才有人会好好看他们一眼,假如他们在你们身边,大家只会嫌弃他们又脏又穷,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的人生。
完美诠释了为什么直男永远不明白自己的情话对女人来说总是地狱,啥是土地?此处就是到死也不放过你,创作者的真诚将他未曾触及过的问题暴露无余。海清的表演是比较败笔的(最近我们太清楚,这样的女人是怎么在镜头前显现的:她在说话,很多时候我们听不明白,她在看,很多时候我们不懂她在看什么),和素人演员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还好撤档了,不然连着丰县得被喷死,一些桥段奇妙地能和现实对应,或反证了丰县数倍存在于你我所知,现实中人们没有选择,但虚构不是(丰县女和海清的差异无非在于一种必然的偶然,在于一个淳朴、善良、能拯救你的男性农民,董志民莫非不是?),结婚证,嗯或许是部不错的片子(把诞生于现代性的浪漫爱套用在乡村),但难道不是一部恐怖片吗?(乡村人/家庭的真实需求、乃至异性恋婚姻制度的功能是什么?别装糊涂了)
对于稍微了解农村真实情况的观众来说,这个故事很难说是令人信服的。导演精明地回避了当下农村中各种深刻的问题,这样脱离现实描绘出来的“诗意”似乎更适合发表在地方文学刊物上。主角甚至都不做爱,因为导演知道,性和生育种种麻烦的要素会将他臆想的完美乡村破坏殆尽。海清的表演表面上似乎做了极大的牺牲,其实她从没有真正融入她的角色。她的表演有九成都依靠服装和化妆打造的盔甲,而她本人就躲在后面看不到。正片前的致语段落,她打扮得过分精致来跟观众见面,应该是受了大委屈吧?最后一个奖也没得,算是意料中的结果。以后这些龙标片还是留在国内放吧。
农村是概念,农村女性也是概念,农村女性的死也是概念。拍的是一对农村夫妇“相濡以沫”的生活,但其实看不出哪里才是生活,也不相信这是生活。因而,生活也是概念。
和导演前作相比最突出的就是过于注重每一格画面的设计与构图 到了做作的地步(尤其是把地域性环境抽象化为画面构成元素而非像前作一样作为核心角色)这种随时可截图的拍法在表达层面和故事发生了冲突 变成了对贫苦状态的网红化。摆拍构图和电影的主要诉求颠倒过来反客为主 负面引导分段 导致其中不少段落相互间割裂、自身也缺乏情绪积累 强行煽情而不得,当情感不能在情境自身的展开中发生 片子的美学就只能服务于预先设定的表征系统 视听表达让位于符号语言(比如沙漠沦为纯粹景观)片子关于播种和丰收的自然循环叙述没有被很好地呈现出来 而是被建立为城市化的空洞对立面,即便是鸡也几乎是瞬间长大的;而土地本身和人自在舒适的依附也变成了一种单方对食物的索求,这几乎完全颠覆了前作拥有的土地的趣味性。表演不如前作小朋友和土地关联深厚
所有人都知道这部电影是2022年度最佳电影,即使没有上榜单。
海清老师不如驴演的好 主要是因为导演不知道怎么拍海清 心虚了 海清老师也跟着心虚了 两边相互揣度 实际的意识方法都对不上 整个问题大概还是出在导演身上 他是站桩型的导演 唯一的收获就是根据时令捕捉一些东西 能动性很低 不大会运镜也不怎么懂叙事 他是个老实人 很实在很真实 但不是艺术家
不太行,高估了。手法老套到几近于无聊,更像是利用传统去表现淳朴,但是能力又撑不起来,只能讨好到嗜苦的人吧。演员也没办法带来啥,反倒有些减分,理解这能给营销上带来一些点,但无助于电影本身。我不喜欢这种创作上的懒惰和投机。不是说表现了市场上的稀缺题材就怎么样了,2022还这么拍电影,就,不太行。当然也有好的一面,就是设计了一个看上去足够符合观众印象的中年男版李子柒,手把手演示了白手起家四个字。
为城市中产小资精准定制的农村浪漫田园诗,科班毕业作品即视感。没有亲身到过西北农村,但真正接触过东北农村就是让我感到电影的不真实,偏于生硬造作,是一种导演想象中的贫苦人民,以及想象中可憎的农村人。无法信服,更无法赚得我的共情。这个分数比起以往优秀的国产电影也有些不公平。能提名柏林金熊,离谱但不意外,恰是西方认为且想看到的中国,也是部分精神乌托邦友邻的精神食粮。宣发团队说是当代版的《活着》,个人认为最多只学到了《活着》的皮毛,在男主纯天然演绎的对比下,女主海清的“表演感”便凸显了出来。片中所传达的,很多地方都让人感到不自然,超过了那份戏剧感。导演并未超越自身的阶级局限性。当然电影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怎样看驴,怎样觉得驴松了缰绳还不远走是贱骨头的时候,有些人、有些剥削阶层就怎样看我们。
不够深刻,很平淡
你当然很清楚摄像机应该对准些什么,你当然也很清楚苦难和浪漫是不相悖的两种发生,你更清楚平实的日常满是血和泪的控诉,但不能因为土地久经风霜就忽视普遍个体的脉搏和无谓劳作的汗水,不能因为佯装贴近细微的生活就自认为可以触及生命的真挚鲜活,不能因为人心的柔软就钝化了尊严话语的锋利矛头为美化辩解。明知道乘着一叶之舟会历经风浪,却沉溺于大海的波涛汹涌,所谓真实并不意味着就应该早早地选择牺牲投奔自然的怀抱。作为取材于时代关照于现实的作者不能一手握着戏剧现实的批判,还要一手抓住戏谑环境的抽离,期盼着内里的经验与外界的观众发生反应。乡土并不是文化符号式的堆叠,更不是承载陈列在各处桥段轶事里发生的工具,看看锡兰早期的私人影像或是金熊「阿尔卡拉斯」吧,农民的善良朴实并不是无知软弱的沉默,大麦苞米下的自然从未荒凉。